周五晚,北京首都机场人流不断。8点左右,27岁的茜茜一手拉着行李箱,另一手扶着推车,加入步履匆匆的人群。
手推车载着两个36L保温箱。在每个不足半米长的蓝色保温箱内,上下双层的冰袋中间,平铺着近200个形状规整的储奶袋,上面详细标注着容量和泌乳时间。
7个多小时后,茜茜搭乘的飞机,将抵达老家福州。深夜时分,她就能带着母乳,回到女儿身边。
即使推着两个重达35公斤的箱子,茜茜疲惫之余,感受到自己与分隔异地的女儿所维持的深厚联结,这让她十分幸福。
自从去年3月,产假结束回京上班后,茜茜就开始了这趟周而复始的行程。为了让女儿吃上足够的母乳,每隔一至两周,她就趁着周末,将母乳从北京背回近两千公里外的福州。
从女儿4个月大直到一岁,茜茜的这项“背奶运动”持续了半年多。
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。在因购买保温箱而结缘的宝妈群里,茜茜惊讶地发现,有近千位妈妈和她一样,正因各种原因“背奶”。
茜茜装满母乳的保温箱。
“母乳可以上飞机托运吗?”“快递可以寄母乳吗,有人成功试过吗?”“保温箱提前打包好,高铁安检不会要求拆封吧?”……
隔着一串串的问号,他能感受到,手机另一端,身处四面八方的宝妈,内心同款的焦虑与不安。
兼任客服的高飞察觉到“背奶”妈妈的细分市场。“有的想把母乳从公司或月子中心带回家;有的是宝宝早产,要从家里把母乳送到医院;有的想从国外带回国;还有的孩子不在身边,需要定期长途运输。”高飞说。
20-25毫米厚的PU保温材质外壳,内部搭配数量不一的低温冰袋,从5L到36L,多达近十种的容量,最大功效可以保持冷冻的母乳12小时左右不化……耗时一个月,制冷专业出身的高飞,在通用保温箱的基础上成功改良,为“背奶”妈妈量身定制出多款适合母乳运输的保温冷藏箱。
因为有着丰富的“背奶”经验,茜茜被高飞特意从三号群邀请进新的四号群,与新手妈妈交流经验。在群里,还有四成的人像她一样,每周都要坐高铁或飞机,将母乳千里迢迢运回老家。
“这里是什么?”在机场,从进第一道门开始,茜茜就经常面对这样的提问,“在正式办理托运前,我都不敢把保温箱封住,以防工作人员要求拆包查看。”
在打包服务处接受查验,在危险品通道办理托运,经过层层关卡后,母乳才能跟随茜茜登上飞机。尽管早已经验丰富,每次登机前,茜茜仍会焦虑地向航空公司申请优先出行李。
下午不到6点,从北京的出租房启程,跟着出租车到达北京首都机场,等待两个小时后,再在空中飞行两小时,跨越近2000公里到达福州长乐机场。再经过两个多小时的一路奔驰……长途跋涉10多个小时,直到第二天凌晨3点多,茜茜满载母乳的保温箱才能顺利抵达女儿身边。
“我很怕母乳在途中会化,希望尽量减少运输时间。”茜茜解释说,“冻奶一旦化了,需要在24小时内食用。如果反复冷冻,营养价值会大打折扣。”
和茜茜一样,许多“背奶”妈妈在运奶前都会有些忐忑。
去年五月,在第一次尝试将母乳从出差地运送回重庆的前一天,32岁的诗雅还特意演练了一次。
“争分夺秒地把50多袋母乳从冰柜里拿出来,摆放进20L的保温箱,再铺上冰袋,录视频给售卖保温箱的老板看。”运奶当天,诗雅用纸盒给保温箱打包后,又不放心地在外壳写上几个大字——“冷冻母乳,轻拿轻放。”
“它们太珍贵了。一箱母乳承载我们好多心血。一旦途中化了,会很心疼。”诗雅感慨说。
孩子不在身边,无法亲喂,为了保证按时泌乳,每天,茜茜都给自己设定十几个闹钟。“每隔三小时左右就要吸一次奶,我担心如果把时间拉长,奶量就会减少。”茜茜一天产1000ml母乳,这超过了女儿的食量,她一天600ml就满足了。
即使随着后期辅食加入,女儿需要的母乳量越来越少,但对茜茜而言,如果奶量只是刚刚够用,自己就会很焦虑,“只有供奶超过宝宝的需求量以上,我才有安全感。”
一开始,由于奶量不足,为刺激乳腺,茜茜曾特意将正常半小时的泌乳时间,延长至一小时,没想到导致乳房红肿。“有段时间,每当吸奶闹钟响起来,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。”但如果不及时挤奶,会出现各种问题,比如,引发乳腺炎,茜茜甚至因此发过两次烧。
身为公关,茜茜的工作并不轻松。每天,她要背着背奶包上班,随身携带吸奶器、移动电源、奶瓶、储奶袋和配套的各种零件,“白天,在公司至少要进行两到三次吸奶,放在公司的冰箱里。”
对茜茜来说,最煎熬的是,每天凌晨三四点,她也不得不从睡梦中起来吸奶。“一开始,半夜吸完奶,再将母乳放进储奶袋,完成清洗、消毒,四五十分钟过去,我就睡不着了。”
茜茜的半夜吸奶,坚持了三个月,诗雅则持续得更久,直到儿子10个月大后,她才逐步减少吸奶次数。
诗雅在重庆从事医疗器械推广工作,她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,且出差频繁,“忙起来时,每周都要出差,基本只有周末才回家。每次出差少则两三天,多则一两周。”
为此,诗雅先后买了四个不同规格的保温箱,“出差三天内用5L的,三四天到一周用9L的,一周以上用20L的。”它们陪着诗雅走遍云贵川渝等各地,最远的一次,她在吉林待了一周。
将5L的保温箱藏进布包,有时,诗雅甚至直接背着它去见客户。没人知道那个大布包里,装着她不能随意打破作息的秘密。
每天,诗雅会根据工作安排,计划好第二天的吸奶时间,在医院、商场、车站、高铁、飞机等各种场所,她能熟练而隐秘地完成泌乳。忙起来,她只能把吃饭的时间节省下来,“吃饭随便扒两口就行,但完成吸奶流程的整个操作,至少要半小时。”
有时,茜茜也不得不在飞机上吸奶。一个哺乳妈妈,更能体会到公共环境的不友好。“洗手间很小,占用太长时间也不方便。”无奈之下,茜茜只能在座位上,把哺乳布盖在身上完成吸奶,“挺不好意思的,但好在,我坐的都是晚上的航班。”
夜行航班上,吸奶器有节奏地一张一翕,时而颠簸的气流,掩盖住了机器发出的微弱声响。
小婴儿在身边的母亲,可能因为照顾孩子而睡眠破碎。而背奶的大半年里,茜茜也常常睡眠严重不足。
“特别是运奶的周末。周五晚到福州老家,已经凌晨三点了;然后周日晚坐10点的飞机回北京,到家也凌晨1点多了;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。”茜茜说,那段时间,自己压力很大。白天容易犯困,她又害怕影响工作效率,她不想被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,觉得一个女人当了母亲,就影响了职场表现。
诗雅也有类似的担忧,“有时,在出差或开会中途,我不得不溜出去吸奶,会担心老板或客户对自己有看法。”诗雅说,自己牺牲的不仅是睡眠,还有身材。为了保证奶量,她会特意吃各种有营养的食物,体重一度蹭蹭上涨了10多公斤。
尽管严重影响自己的生活节奏,但在宝宝一岁前,她们从没有中断“背奶”的念头。
“母乳对孩子很珍贵,含有一些奶粉所无法替代的营养。”诗雅觉得,跟随自己走遍各地的保温箱,储存的不仅是母乳,也是自己送给儿子人生里的第一份礼物,“希望给他披上一件盔甲,让他得到尽量多的保护。”
由于出差频繁,陪伴孩子的时间匮乏,诗雅觉得自己对孩子充满亏欠。更多时候,母乳在她心里成为了一种弥补。每当她背着大包小包出差时,内心虽然不舍,却也是幸福的,“带着空箱子出去,变成满满一箱母乳,再背回孩子身边。我会享受这种过程,觉得充满成就感。”
对茜茜而言,宝宝六个月大以前,她觉得母乳的营养比奶粉高;而六个月大后,母乳成为了一份情感联结。“在北京租的房子甲醛含量太高,新房又还没准备好,我不忍心让女儿来跟着冒险。可她这么小就离开妈妈,我心里又很不舍。”茜茜说,在视频或照片里,看到女儿每天在喝自己辛苦为她运送的母乳,她会觉得,情感联系更紧密了。
去年夏天一个周末早上,茜茜起床后正准备吸奶,突然收到家人从老家发来的视频——视频里,六个月大的女儿第一次喊出“妈妈”。看着手机,她瞬间哭得不能自已,一边哭,一边继续吸奶,“那种心情幸福又难过。孩子成长得很快,可好多重要时刻,我都没在她的身旁见证……”
茜茜认为,某种程度上,“背奶”也是支撑自己频繁回家看望女儿的动力,“飞一次就要1200到2000元,成本不低。如果不是为了运奶,我可能最多一个月才会回去一次。但现在我会心安理得一点,毕竟带了女儿的口粮回来。”
每个周五的深夜回到老家,茜茜会主动把沉睡的女儿抱到自己床上。可有时,“周六早上,女儿醒来时,就会歪着头,眉毛皱在一起,一脸困惑地看着我。有一次她半夜醒来,发现躺在身边的人是我,就会嚎啕大哭。我只好又把她送回爷爷奶奶的房间。”茜茜有点沮丧。
“吃家人的醋”,可能是大多“背奶”妈妈的共同情绪。诗雅也曾因为儿子不愿意和自己一起睡觉,默默在被窝里哭泣。母乳是她们对孩子的补偿与安慰,却不能替代全部的情感联结。
有时,她们会在宝妈群里互相安慰,也会寻找各自的方式去排解情绪。
每次回到老家,茜茜抱起女儿,一头埋到女儿身上,闻到一身浓郁的奶味,她又会感到满足。“这个身上有着奶香的女儿,和我是同一种味道,我知道,她还是靠我的母乳长大的。”茜茜说。
宝宝一岁大时,随着自身奶量减少,茜茜和诗雅都主动为孩子断了奶。
在宝妈群里,茜茜看到,有些妈妈已经奶量不足,却还在强忍坚持,甚至疯狂“追奶”,“其实这样很伤身体,母子的身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。我会从背奶的过程中获得幸福感,觉得满足和充实,才会坚持下来。如果妈妈已经觉得背奶很辛苦,身体又出现各种问题,这种条件下就没必要过度坚持,不要为了背奶,给家庭带来更多困扰。”
“没有必要盲目崇拜母乳,”茜茜说。
仿佛宣告人生某一阶段的终结,对茜茜和诗雅而言,断奶不仅预示宝宝长大,也为自己开启新的生活。这或许意味着安耽的周末、完整的睡眠、健身的重启,她们不必再躲在公共场所不体面地吸奶,对职场可以全心付出……
但她们很清楚,如果再来一次,她们还将同样做出背奶的选择。